依然记得在我小的时候,姥姥家门口种着几棵悬铃木。每到起风的时候,这些高大的乔木就会发出沙沙的响声,掩盖住延绵不绝的虫鸣,与那些被繁茂的树冠荫蔽的清凉夏日一起被刻入曾经的光阴中。成年以后我离开家乡,开始了求学生涯。而在我所求学的这座知识的殿堂中,也让人有些意外地生长着挺拔的悬铃木。只是,校园之中的悬铃木,却用萧索深秋中的盛装舞蹈,向我诉说着呼啸而逝的岁月。
北方的秋风是热情的,它能将一地厚重的红黄色揽抱至空中,好似游动的烈火。而这时的天空则是一汪澄澈空灵的湛蓝海水,不沾染一丝尘云。这深邃静穆的纯净颜色连太阳的光芒都冻结住了,让人区分不开炽热和寒冷的感受。每当起风时,便勾出我的无限回忆。
曾经一提到大西北,我就会联想到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荒凉景象。别说,在习近平总书记没有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之前,这里经济发展和交通建设还真的落后东部地区好几十年呢!这条古丝绸之路只有来往商队的驼铃,悬铃木的沙沙声响以及敦煌的漫天风沙。
有一种说法认为,此树乃东晋时期高僧鸠摩罗什于和阗栽种,后引种于长安鄠县,绝非什么“法国梧桐”。中国既然早有此树,一些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便气势汹汹地要为“鸠摩罗什树”正名。不知悲啸凛冽的寒风穿过佛堂和译馆,撩动着僧人的衣角,翻动着经卷的书页,能否浸染三藏法师的修为,去超度那些本是苍苍烝民而埋没百草之中的枯骨呢?这样一看,“鸠摩罗什树”到也与“法国梧桐”并无二致了。其中异同暂且不表,只是当风吹过三球悬铃木的枝杈时,那沙沙的声音纵使跨越千年,也一定不曾更改。
龟兹国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,湮于十八世纪。大秦国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,湮于十六世纪。虽然这两个政权消散在历史的尘烟之中,但是她们或无形或有形的遗产,却可以作为跨越时空的璀璨明珠,在人类文明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因为,只要人类的文明还未停止交流的愿望,人类一切美好的造物都有办法被保护、分享和升华。河西走廊的风可不仅仅只会采撷悬铃木的飘叶,也能撩动如箫笛般的黄沙和带着脉搏的铃铛声——这样清脆美妙的声音大概来自于一支穿越西亚的商队。那些沙漠之舟挂着兽面纹饰的驮囊,坐于其上的主人或是一位拜火教或者景教的信徒。褡裢里的蔬果、宝石、丝绸、漆瓷、岐黄之书、乐工之器也许一件都不会留下,但是捎带着的家人的思念与故乡的清风,都将随着悠悠天地中坚定的步伐一点一点走向梦境中的永恒。
可是当风停下,连记忆都会被历史的灰尘所模糊。一次,当我问起中国的邻国,多数人的思绪都被巍巍昆仑所亘绝,仿佛仙山的那边只留下了一千零一个传说。无垠的戈壁充斥了西域尽头所有的想象,如同人们望不见苍茫海洋的彼岸。甚至正好相反,西方的轮廓刻在了东海之滨,被弄堂里的酒香、旗袍的绵软和卖报童的歌声勾勒得愈发清晰。而真正的西方之路,在许多人的记忆里似乎永远定格在了千百年前的样子——那是身穿白色的长袍的人们,带着货物蹒跚在注定消失于荒芜中的样子。
我的研究生学习时光是在“各美其美,美美与共”多民族大融合的环境下度过的。颇为有缘的是,班级中就有来自新疆的同学,而他的到来让那时的我拼凑缝补了对西域风土曾经的了解,一种撕裂时间的浅薄了解。他穿着一身运动装,足球踢得很好,会使用电子产品,可能比我还熟练。开学初,他赠送了我一袋葡萄干作为礼物,这才又把我拉回大西北的世界。他说,能继续完成研究生的学习生活,一定要感叹家乡的经济发展、党和国家的好政策!
2017年7月9日,徐兰高铁宝兰段正式开通运营。天山的风也与远方的新友故交一起,沿着蜿蜒的等待与祝福与我们相会。今年春节前夕他们还在向我感叹,有了高铁,北京与家的距离仿佛又缩短了一千公里。而对我而言,有了他们,西部与我的距离缩短了不止一千公里。撩起尘烟的帷幕,拨开大漠的面纱,展现在面前的绝非早已泛黄的图景。积雪和冰川哺育着现代化的绿洲城市,钻井的歌唱和着收割机的协奏,交织出新时代的奏鸣曲。行驶在宽阔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,也在信息网络的发展下有着与四九城一致的步调。但是当夜色覆盖在灰黄色的穹窿顶上,霓虹灯映照出宣礼塔的炯炯目光时,属于一座城市自己的节奏才终于会显现出来。敦煌的风伴着形形色色的车辆,从哈密走过吐鲁番,经过阿克苏到达喀什。它并不需要因为通关文牒而逗留,裹挟着葱岭万年冰雪的寒意,穿过红其拉甫口岸,奔赴了更遥远、陌生、新奇而又充满希望的世界。
祖国母亲七十周年的沧桑巨变,不仅仅是一条条高铁的开通,更是让东方的风驻足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,沉寂的砂岩也绽放了蓬勃的生机。也许多年以后,出生在这里的孩子,会在某一次起风的时候,把驶向光明与未来的一条条钢铁巨龙,当做家乡永恒不灭的记忆呢?不,那不是“也许”,因为我一直能听见曾经在悬铃木枝杈间嬉闹的清风,坚定地向西方再一次吹拂过去了。
当风再一次吹拂,我从思绪中走来,不禁为家乡巨变而感叹!(作者: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2018级研究生 曹迪)